老人與性愛

文／過河卒

　　白居易【戒藥】說：「 促急景中，蠢蠢微應裡，生涯有分限，愛戀無終已。早夭羨中年，中年羨暮曲，暮曲又貪生，服食求不死，朝吞太陽精，夕吸秋石髓，微福反而災，藥誤者多矣！以之資嗜欲，又望延甲子；天人陰隙間，亦恐無此理。城中有真道，所說不如此，後身始身存，吾聞諸老氏。」
　　人老多為病苦，現代老人即使無病，也要為藥所苦。老人慮病，冬有溫補、夏有涼補，即使不補，子女孝順送來維他命長春素、大豆卵磷脂之類，晨起開瓶，各方養生妙丹，服下數十丸，正所謂「朝吞太陽精、夕吸秋石髓」，用意無他，「服食求不死」，暮齡貪生使然。
　　其實，藥在治病，主攻。既攻之，一處逢生，他處必損，兩害相權取其輕而已。老人因逢生處而沾沾自喜，卻不知為遭損處而憂，「徼福反而災」，何智之有﹖　　天下沒有不苦之藥，老人大多不怕吃苦，而勇於服藥，可見大家在人生促促急景之中，少能體悟生涯終有分限。倘使以老人服藥之勇轉移為養性怡情之恒，因性情調和而有養生之功，較之服藥，當更能奏效。
　　老人愛吃藥除了求長壽之外，男性老人則經常夾帶著另一個神秘的目的----性。過去，高雄愛河七賢橋段有一處涼亭，每天都有許多老人到此下棋、賭錢、擺龍門陣。逐漸形成人潮之後，生意人就來了。有賣各色點心的，有賣加大衣褲的，也有露天按摩捏腳的。比較引人興趣的是賣一些壯陽的生藥秘方、各種非法的春藥，乃至性愛情趣用品都伴隨著清涼透明秀向在場的老人促銷。
　　台上濃妝掩飾不住疲憊、身材已因生育而略顯變形的女人，伴著音樂踏過了整個場子，羅衫輕解，忽隱忽現。曲罷在賣藥師傅略帶催眠效果的促銷台詞之下，總可以看到幾位有點怯澀的老人，從口袋裡掏出鈔票來捧場。一些稍為保守的老人見有人帶頭，也都鼓起勇氣，遞出錢來共襄盛舉。
　　從這條「老男人街」上的攤販所陳列的東西，我們可以看到年紀大的男人需要些什麼。顯然地，長壽與性愛，可以說是老年男性的兩大願望。因此在走向長壽與性愛所需的裝備，便多在這裡陳售。老人難免有病痛，在這裡可以找到各色丹膏丸散，保證一帖見效，三帖斷根；至於性愛，可以說是所有老年男性共同的美夢，這裡的賣藥師傅簡直就是排除性障礙的大師，面對著一群已經久違床第之樂的老人，大談欲死欲仙之術，使老人聽眾藥丸尚未服下，即已得到滿足。觀察了幾個賣場，我覺得他們賣的不是藥，而是秀。
　　老人的性問題，可能比我們想像的還要嚴重。我的朋友王君告訴我一件聳人聽聞的事情。
　　他說他年過七旬的泰山大人最近遇上桃花劫，被「騙」了幾十萬元。原來，這位老人每天清晨必到公園運動，而在這樣的晨曦活動下，經常有幾個年約四、五十歲，打扮得十分花俏的中年婦女，猶如花蝴蝶般地，穿梭在這些男性老人之間。從自然的攀談、隨侍泡茶，而進入交易行為。與年輕人泡妞不同的是，他們交易的內容不是敦倫之樂，但，除了敦倫之樂，其他的性愛項目卻也一應俱全。老人禁不住誘惑，每天早上必定到公園消費，長久以來，把子女孝敬他的零用錢花光不算，居然還瞞著家人在外舉債。
　　「我爸爸經常抱著一大箱一大箱的養樂多、舒跑、不同的飲料來家裡，說是他買給孫子喝的。」朋友笑著說：「我告訴他老人家，這些飲料都過期了，不能喝，小孩也不要多喝，但是他毫不理會，還是經常買回家。」後來才知道，他老人家是身不由己，這些飲料都是那花蝴蝶強迫推銷的。
　　由這些都市的浮世繪，我們很可以想見，老人，即使失去性能力，但並不表示他們完全失去性慾，他們的需求沒有人關心，也不好意思關心；對老人而言，這樣的需求也難以啟齒，即使面對相處一輩子的老妻，也不敢渲洩。
　　在傳統觀念裡，老人還從事性行為是有點令人詫異、甚至有些令人噁心，至少感到可笑的事。但是近來思想開明，無論醫界或社會對於老人的性生活不但沒有排斥，而為值得鼓勵。
　　在我的資料裡， 有一份全世界取樣最多的「老年人性生活報告」，這是有一位布里奇先生(E.M.Brecher)針對四千餘名五十歲以上的老人進行性行為調查所做成的報告。根據統計，在六十歲年齡層(六十至六十九歲)的老人中，有十分之四的女性及半數的男性自慰。七十歲以上的老人中有三分之二的女性及五分之四的男性仍有活躍的性生活，其中有半數以上每星期至少性交一次，有百分之四十三的女性及百分之五十六的男性偶而進行口交。這份報告雖然取樣最多，但並非就是最「可靠」的報告，原來接受調查的人都是志願者，頂多只能代表對性愛特別關心的老人，很難被認為普遍老人的性態度。但，無論如何，這個調查告訴了我們，老人性生活並不稀奇，不必用異樣的眼光看待。
　　完整的性行為裡，男性的勃起是性行為先決條件，而勃起的能力顯然是隨著年齡而漸衰的。一位在醫學院泌尿科看門診的醫師朋友告訴我，他每天總要看幾個因為無法勃起而來求救的老人。這樣的老人其求診的動機一般不是為了能再去尋花問柳；而通常是老夫少妻，不忍猶有需求的太太乏人照拂，其情誠然可憫。
醫師朋友又說，老人無法勃起，即使藥物能有些許幫助，但也都是短暫的；如果要收放自如，只有利用器械輔助上床前，先用打氣筒為性器充氣，性愛之後再來洩氣。這種毫無情調而不自然的方法，保守的老人尤其是知識份子是很難接受的，在性愛上無法從心所願已經有點自卑了，這麼一折騰不是更顯露自己的缺憾嗎﹖儘管醫學上並沒有特別指出老人與性能力的關係，但是年紀大了普遍地性趣也少了，這似乎已經是概化的印象。我想針對已經喪失性能力的老人，談他們問題和出路。
　　一般說來，男性的性慾有驅迫性，較不容易由學習而加以壓抑；女性的性慾則較多變化、較有彈性，較容易受學習經驗的影響，也因如此，老人的性問題，一般也發生在男性居多。中國人在情感上比較含蓄，對情感問題更少公開討論。一個對父母關心得如何無微不至的人，恐怕也不敢冒大韙跟父母談論性生活問題。也正因如此，屬於中國老年人的性行為研究很少看到。
　　其實，中國人對性行為的討論並不如想像中那麼保守。從道教書籍現存的「房中術」資料看，古人對性行為不但不忌諱談論，已然自成一套哲學體系。大體說來，道教房中術約有四個不可：第一是「欲不可絕」，認為人若強抑不交，將導致壅閼之病，幽女曠夫，多病不壽。第二是「欲不可早」，認為男女交接過早，男則影響其發育，女則陰氣早洩，未完而傷。第三是「欲不可縱」，認為任情縱欲，必損年命，而節欲之度，按年齡增應有不同。《素女經》認為二十歲者四日一洩；三十歲者八日一洩；四十歲十六日一洩；五十歲二十日一洩，六十以上當閉精不洩，若體力猶壯，可一月一洩。《素女經》對這個節度尚有但書；凡人氣力自認有強盛過人者，亦不可抑忍，久而不洩，致癰疽。第四是「欲不可強」意即不要勉強交接，否則將使腎水枯竭、五臟乾燥，消竭立至。
　　由上引可知，中國人的性觀念中，對老年人擁有性生活並不排斥，而只在生理衛生上要求老人性生活宜有節制。
　　夫妻的性愛活動是不是一定要如《素女經》所載的頻率實施，否則就不正常呢﹖這當然值得懷疑。古人生活閒散，有恒產者尚且毋須勞動。所謂「飽暖思淫逸」，熱衷於性愛活動誠可以想像。今人生活緊張，夫妻各有事業，性愛活動自然不若古人頻繁。最近報導顯示，日本都市男女有逐漸走向夫妻「無性世界」的趨勢，主要原因正如前述，現代夫妻各忙各的，床第相會縱使一方有燕好之求，另一方往往無法配合，而兩性尊重已成共識，自然不便強求，久而久之，夫妻幾無性生活可言。這種現象尤其在高級知識份子群中最為常見。
　　我認為知識份子的無性生活，在某些層面，可以提供給失去性能力的老人做參考。使老人從「哀莫大於屌死」的心理障礙中復甦起來。
　　第一個要提出的問題是，性愛活動對老夫婦來說，影響家庭和諧及夫妻快樂的比重究竟如何﹖換句話說，如果無法維持性愛活動，家庭是否就一會起勃谿，夫妻是否就一定會形同陌路﹖或者，是否有其他的活動可以大略取代性愛活動，來彌縫缺憾，而仍使夫妻恩愛﹖
　　第二個問題是，如果性愛活動是那麼無法完全取代，那麼就讓我們來分析一下性愛活動的內容，這些內容有哪些是失去性能力的老人不能勝任的﹖有哪是做得來的﹖要怎麼做才能得高分﹖
　　性愛活動對於家庭夫妻和樂的重要性，無法一言蔽之，得視個人性需求之強烈而定；但有一點則不可否認，性需求顯然是隨年齡而遞減的。性愛活動如果狹義僅指性交活動，當然是無法以其他活動取代；但人類的性交活動卻有其獨特性，比如，它是隱蔽性的，人類是唯一不在公眾場合性交的動物；它顯然不是動物性的，不是一發情就非爆發不可的。簡單說，人類的性愛活動一直是在文化的壓抑下進行的，社會化愈徹底的地方，文化的壓抑愈大；文化包袱愈大的知識份子，性壓抑也特別嚴重。這樣的文化壓抑在於一個「禮」字，通俗地說即是「尊重」，正因為尊重對方的意願與感受，使得知識份子的性愛生活無法像市井俗夫一樣的頻繁。
　　性交活動既然無法以其他活動取代，這麼說，知識份子究竟如何在克已復禮之下，又能解決性愛的缺憾呢﹖
　　原來性交活動只是性愛生活的一部分，知識份子雖然不能如市井俗夫一樣有頻繁的性交活動，但是在量的遺憾之餘，卻常能以質的提高來彌縫。這便進入我的第二個問題，性愛活動的實質內容包括哪些呢﹖性愛活動可分為兩個層面，一個是心靈的；一個是動物的；這兩個層面如何調和比重，雖然有個別差異，但是在文化洗禮已深的社會裡，前者的重要性經常是高於後者的。這樣的心靈性愛內容如何呢﹖床第之外，至少包含夫妻之間彼此的體貼、讚美、知識的交流、人生觀的尊重契合乃至拍拍肩、拉拉手；床第之上雖有不足為外人道者，但是溫柔的愛撫、親吻以及耳鬢廝磨，其性愛效果通常反而比性交還重要。
　　對於一個失去性能力的老人而言，動物的性愛活動雖然無能為力，但是心靈的性愛生活卻有更大的發揮空間，尤其是男性的老人，多半深植父權觀念，年輕時較少有體貼的心情，如今因性愛活動變調，動物的性愛活動繳了械，正好可以在「第二專長」心靈的性愛活動上多加發揮，對於久違體貼包容的老妻而言，其新鮮感恐怕不見得比真槍實彈遜色。一個吸引異性的男人，少因他有偉大的生殖器，而通常是由於他有特殊的風采、氣質、智慧，這些非動物性的特質所散發出來的魅力，恐怕高於一場勉強湊合的床戲。
　　對於一位失去性能力的老人而言，除了加強心靈的性愛能力之外，最重要的是要重建自己的信心，回想過去，自己所能吸引異性者，絕不只是性能力，如此一來，您將逃出性的束縛，享受柏拉圖式的情愛。